透過咖啡店的玻璃窗，我看到一個利落的女人走過來，她精短的頭發讓我吃驚，不過我想，她一定就是一鳴。落座后的一鳴沒有我想像中“女強人”的風范，她有些拘謹，甚至還有一點點膽怯地舉起杯子，咽下一口口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。隔了好久，一鳴才低垂著眼簾輕輕地說：“對不起，我現在真的是越來越害怕女人了……” 我是一個比較傳統的人，我經常在想，作為一個女人，有一個愛我的丈夫，有一個聽話的孩子，有一個漂亮的大房子當家，她的人生已經是完美的了。可我真的沒想到，我的生活會因為上司的一句“我愛你”，而到了今天這個地步！

　　以前回到家里，兒子都會撲過來叫媽媽，我丈夫也會柔聲地問我一句累嗎？可現在，什么都沒有了！回到那個空蕩蕩的房子，感覺就像墳墓。我總是跑進衛生間一邊洗臉一邊掉眼淚，然后擦干了臉出來，可剛一出來，我就又要跑回衛生間……我不知道別人聽到上司對自己說“我愛你”時是什么感覺，會不會覺得自己從此可以憑借這種曖昧的關系得到點什么好處？我聽到這句話時，第一個反應就是我聽錯了！我產生了幻覺！反正我就是不能相信我真的聽到了這樣的話！

　　因為，我的上司和我一樣，是一個女人！

　　我的上司和我的名字里都有一個“鳴”字，這個字不大作為人名出現，尤其是女孩子。我還記得上司上任的第一天，她把我叫進辦公室，主動跟我握手說：“一鳴，在這個公司里，我們都要‘一鳴驚人’啊！”我當時的感覺特別好，新來的上司人很溫和，還很謙虛，沒有一點架子，再加上我們名字里都有這個“鳴”字，我和她一下子就親了起來。

　　她的外表雖然不是很漂亮，但是人很有氣質，很有親和力，我很喜歡她。她上任之后，有一次我們在衛生間里碰到了。她的“老朋友”來了，弄臟了裙子。我跟她說我的柜子里有備用的裙子，就把裙子借給她了。當天下班她就約我去逛商場，一定要買一條裙子送我。我說不用了，可她堅持。試衣服的時候她還幫我把裙子拽服帖了，還摸到了我的腿，不過我全都沒多想。女人在一起買衣服，不都是這樣的嗎？后來沒過幾天，我就從HR調到她的辦公室給她當助理了。所以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，都覺得她是認為我適合做助理這份工作才把我調過來的，畢竟女性給女性做助理要比男性更合適。為了這次升遷，我和丈夫還專門慶祝了一次，以為自己從此將會前途無量。你想，一個女上司這么賞識你，你還會想別的嗎？我怎么可能想到別的地方去呢？只是我真的沒想到……

　　開始的時候我并沒有覺得她和別的女人有什么不一樣，她不是人們想像中的那種有點變態的“男人婆”。工作時她嚴肅認真，休息聊天時幽默風趣。人很大方，哪個同事取得了不錯的成績，她總是自己掏腰包叫大伙一起去慶祝。因為我們的工作關系比別的同事稍微親密些，所以下班后也經常會在一起，周末的時候我還會請她到我家吃飯。除了有時候我發覺她總是盯著我看，把我看得渾身不自在，還喜歡問我一些比較隱私的事，比如我和我丈夫夫妻生活怎么樣之外，別的倒也沒什么。

　　這樣的上下級關系的確很令人羨慕，如果她是一個男人，肯定會有很多難聽的話傳到我的耳朵里。可因為她是一個女人，我心里就很踏實，連我丈夫對她的印象也特別好。那時我們的關系已經處得相當不錯了，在公司里我是她的下屬，出了公司的大門她就管我叫姐，有時撒起嬌來還叫我“鳴鳴姐”，完全是一個小女孩的樣子，根本看不出是一個30歲的人，更別提會以為她是一個同性戀了！

　　說到這里，一鳴突然頓住了，頭靠在沙發上，閉起眼睛。她的呼吸也變得有些沉重，讓人感覺她將要說的會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。慢慢地，她直起了身子，睜開眼睛看著面前的黑咖啡，眼里溢滿了淚水。一滴、兩滴……眼淚掉進咖啡杯，激起一個個小小的漩渦。接著，她使勁兒咽了一口唾沫，開始講起……

　　我們呆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，有時下了班已經很晚了，她還要拉著我去喝一杯。有一陣子我差不多一個月沒在家吃過晚飯，我丈夫打電話給我問我和誰在一起，我說和她。他不信，我就把電話給了她。她在電話里和我丈夫開玩笑說：“怎么，還怕我把你老婆搶走啊？”我不知道我丈夫說了什么，只聽她說：“你放心，有我盯著，沒有男人敢打我鳴鳴姐的主意！”

　　話是這么說，可我丈夫還是沒徹底放下心來，電話打得更勤了。有一次我陪著她去應酬，酒桌上那個客戶不太老實，老跟我講葷段子，還拉著我跟他喝交杯酒。我很生氣，可一想到那是個幾千萬的合同，就忍了。沒想到她卻急了，把整整一杯白酒都潑在那個人身上，拉著我就走。坐在車上，我想感謝她，可一想到幾千萬的合同因我而飛，就覺得對不起她。她的臉色很難看，我想說點什么也說不出口。她說，我們去酒吧坐一會兒吧。我想都沒想就跟她去了。

　　在酒吧里，她要了一種很烈的酒，一杯接一杯地喝，平時應酬時她倒是也挺能喝的，但今天她是成心要把自己灌醉，所以沒用多久她就有些暈乎乎的了。后來她覺得不舒服，我就扶著她到衛生間里吐。吐完了以后，她一下子就癱軟在地上，我想拉她起來，可怎么也拉不起來，只好緊緊地摟著她。她順勢倒在我的懷里哭，嘴里一聲一聲地叫著“姐”，那聲音聽起來又委屈又讓人覺得心疼，弄得我心里也特難受。她這可全都是為了我啊！

　　她在我懷里一刻不停地哭，我也跟著她掉眼淚。也不知過了多久，我忽然有一種很異樣的感覺，有點麻，還有點癢，很像我和我丈夫親熱時的感覺……我低頭一看，發現我的襯衫扣子不知什么時候竟然解開了一個，她也不怎么哭了，頭扎在我的懷里，正隔著我的內衣咬我的乳頭！

　　我被嚇壞了，一把把她推開，系上自己的扣子，直到那會兒我還沒有想過她會是一個同性戀！我只是覺得很難堪，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這樣？我當然也很氣憤，但更多的還是不好意思，覺得很羞愧。我不明白為什么感到羞愧的人竟然是我，也許我沒想到自己會在一個女人的親吻下有了那種感覺？不過，我真的沒想到她會是一個同性戀，那會兒我還在找理由替她開脫，想她是不是因為喝多了才這樣？把我當她成她的媽媽或者她的大姐了？我所有的想法和色情沒有一點關系，直到我看見她的眼睛，她那種眼神……叫我怎么形容呢？就像一個女人深愛著一個男人，那個男人卻當著她的面和別的女人親熱，她受到了很大的傷害。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會出現在女人眼睛里眼神，此刻，她竟然會用這種眼神看著我！

　　一鳴的臉紅了，讓我不知道她是因為激動、氣憤，還是因為羞愧？她和她的外表真的不太像。她的外表給人很強悍的感覺，沒想她的內心是這么柔軟、脆弱，也許還有軟弱。

　　我在想，如果我遇到這種情況，我會怎么想、怎么處理呢？也許我會給對方一記耳光，大聲呵斥她，告訴她，你找錯人了！那樣就沒有以后的事了，但我畢竟不是一鳴，一鳴是一只很容易受傷的小羊。

　　“我傻啊，我真傻啊，我真是太傻了！那個時候我還什么都沒想到，還把她想得那么單純……”一鳴又有些說不下去了，眼淚在眼眶里打轉。

　　她抬起眼睛看著我說：“姐，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？”

　　現在想想她說的這句話，其實意思已經很明白了，如果我那時能夠想到這一層的話，也許以后的事情就可以避免了，至少也不會……唉，可我真的懷疑我那時是塊木頭，竟然還很鎮定地說：“姐也喜歡你呀，把你當妹妹一樣地喜歡，但是你剛才不應該那樣。”

　　當時她馬上跟我道了歉，我們各自回家。回到家后，我丈夫和我吵了起來，問我為什么關機？我以為是手機沒電了，一看電池還是滿的，不知道讓誰給關了。他終于把這些日子的懷疑說出口了，問我是不是有了情人。我當時的腦子很亂，本來想讓他不信就打電話問問，可一想到她在衛生間里那樣對我，我又不愿意讓她給我作證。我丈夫一個人吵了一會兒也沒意思，事情就這樣過去了。

　　后來我有點防著她了，總是刻意和她保持一點距離。有時我寫東西時她湊過來看，看到我的長發耷拉在桌子上就幫我捋一下頭發，手指會碰到我的脖子。那時我就會習慣性地瞥一眼自己的胸口，看看能不能從領口看到什么。除此以外，她的一切舉動都很正常。有時我也會想，她就算有一點超越友誼地喜歡我，也應該沒什么事。她是一個女人，我們能有什么事？

　　事情就這樣慢慢淡忘了，有一次我們去逛商場，走到內衣柜臺，她慫恿我去試穿一套特別性感的蕾絲內衣。我覺得不太好意思，就想激她一下，她不去，我也就可以不去了，沒想到她卻大方地接受了。

　　走進試衣間，她馬上脫下衣服去試穿，神態很自然，還問我好看不好看。我也受了她的感染去試，突然一只潮濕的手按在了我裸露的胸前。我這一次是真的生氣了，因為上一次還可以用喝醉了解釋的話，那她現在摸我該怎么解釋？我正要發火，沒想到她沖我扮了一個鬼臉，說：“真有彈性，比我的還好！”然后又特別認真地補充了句：“姐，你真美！”

　　要我怎么說呢？看著她那副毫無心機的樣子，我真的沒辦法把她往歪處想。女人過了30歲，對自己的身材多少都有些不自信。她的話聽起來是那么真誠，我丈夫都沒有這么贊美過我，所以我就紅著臉，也不知道說什么好。后來我想，的確不用懷疑她說這話時的真誠度，因為她是以一個男人的眼光來看待我，看待周圍所有的女人。

　　她看到我臉紅了，就取笑我，還開玩笑地抓起我的手使勁兒按在她的乳房上。我是第一次摸別的女人的乳房，那種感覺很難描述，有點不好意思，還有點想“比一比”的感覺。不過我還是很快就把手抽回來了，敷衍地夸了她句。她的表情好像很享受，我把手拿開了，她還有點失望。只是我沒想到，我的敷衍，竟被她當成一個信號，她以為我也和她一樣。
　　沒過幾天，我得了急性盲腸炎，是她把我送到醫院里去的。那一個禮拜一直是她守著我，寸步不離，喂我吃東西，幫我洗漱，扶我上廁所，我的丈夫連面都沒露。我很傷心，沒想到他竟這么狠心，這么小心眼，竟因為子虛烏有的事連看都不來看我一眼。我那時真的感覺世界之大，只有她才是我的親人。

　　出院時，還是她送我回家。我站在門口拿鑰匙開門，怎么也打不開。我覺得奇怪就給我丈夫打電話，他在電話里冷冷地說：“你不是不要這個家了嗎？還回來干嗎？我把鎖換了！”我一下子就癱在門口了，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樓，怎么上的車，又是怎么到了她家。

　　那段時間她給我放了假，我成天琢磨我丈夫為什么要換鎖？為什么說我不要這個家了？我給他打電話，他不接；去單位找他，他也不見我。我去看兒子，發現兒子都不在以前的幼兒園了！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，我究竟做了什么，他要這樣對我？

　　我把這些對她說了，她淡淡地說：“不要總想是你做錯了什么，也許是他做了什么，沒臉見你，才先發制人，找你的茬兒呢？”我忽然覺得她說得很對，這段時間我這么忙，他不體諒我，反而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和我鬧別扭，誰知道是不是他背著我干了什么呢？

　　有一天我了收到一封陌生的郵件，打開一看，赫然發現里面只有我丈夫和一個陌生女人摟在一起唱卡拉OK的照片！那個女人的臉有點模糊，可我丈夫的臉卻很清楚。他笑得那么開心，他把那個女人摟得那么緊，我都快被氣暈了！這時她恰好進來，看到電腦上的照片，突然變得有點吞吞吐吐的。我一再追問，她才告訴我，原來我丈夫竟然還向她提出過那方面的暗示！她怕破壞我的家庭，就把這事忍下來沒說。我聽了以后都快瘋了。

　　我把照片打印出來，拿著這張紙沖進我丈夫的辦公室，扔在他桌上。他愣了一下，然后笑了，說：“好！為了他，你連這么卑鄙的手段都使出來了！不就是一張電腦合成照片嗎？”他拉開抽屜，拿出幾封信扔到桌上。我拿起來一看，竟是我的“情夫”寫給他的挑戰書！“他”讓我丈夫成全我們，為了證明我們有多“相愛”，“他”甚至連我乳房和大腿上的痣都說得一點不差。就連我住院那幾天，都被說成去度蜜月了。我的腦子完全不聽使喚了。我只記得她說過的話：“男人做了見不得人的事，總要先找女人的茬，怪在女人頭上。”

　　我們就這樣分居了，后來我才知道，這一切都是她干的。

　　一鳴再一次閉上了眼睛，我知道她此時的無言，要比說話更痛苦。如果說男人為了得到他心愛的女人可以不擇手段，那么女人為了她心愛的女人就更加可以不擇手段。我不知道當一個女人成為另一個女人最心愛的女人時，等待她的是什么？但一鳴的表情告訴我，是瘋狂的折磨。

　　回公司上班后，她讓我準備一下資料，她要到香港分部述職，讓我和她一起去。我感覺她大概是要升職了，心里很為她高興。她也很高興，還說如果真的升職的話，她就申請把我也調過去，還說姐妹在一起工作這么久了，如果分開了，她可受不了的之類的話。我心里雖然舍不得兒子，但一想到可以離開這個傷心地，覺得也好。

　　第一天什么事都沒有發生。第二天，她從公司回來滿面春風的，一看就知道很成功。她很高興，請我到中環吃飯，回到酒店還要了一瓶紅酒。我也為她高興，喝得挺多，再加上剛到香港不太習慣，身體也比較累，很快就醉了。

　　我做了一個夢，夢到我一個人在海邊，海浪突然沖過來把我卷進海里，一塊大石頭壓住我的胸口，海浪一起一伏的，我想抓點什么，卻什么也抓不著，想喊，又喊不出來，石頭把我壓得快窒息了……我就醒了。醒來之后我發現，她竟然趴在我身上！我一眼就看到她是光著身子的，而我自己也沒穿衣服！

　　她看到我醒了，不但一點都沒有害怕，反而還沖我笑了笑，親了我的嘴一下。我想都沒想就打了她一巴掌，也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大的力氣，她竟然被我打翻在床上，我一眼看見她手里拿著一個……一個從成人用品商店買來的……我從床上爬起來，跑到浴室，一邊哭一邊想我該怎么辦？

　　她在浴室外拼命地砸門，一邊哭，對我喊：“姐，你把門打開！姐，我是真的愛你！我對你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愛你啊！”

　　我一下子醒悟過來了，為什么我丈夫會覺得我有外遇，為什么他會收到那些信和照片，會什么他會離開我。

　　我沖出浴室，質問她這一切是不是她做的。

　　她見我出來了，也就放心了，并且覺得我已經和她在一起了，肯定也就逃不出她的手心了。也就承認了。

　　我一聽，徹底的暈了。都說男人可怕，原來女人也這么可怕。

　　一鳴再次陷入痛苦的沉默，我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好。女人在她心里已經成了最危險的性別，順著她的思路，我甚至懷疑如果我坐過去遞給她一張面紙擦眼淚，她都會懷疑我是想非禮她。

　　我知道我很軟弱，遇到事情只會問“怎么辦”，只會哭，可如果是別人遇到這種事，難道真的能把這當成一個笑話嗎？那段時間我變得精神恍惚，我終于鼓起勇氣把這些事告訴了我丈夫，希望能得到他的諒解。我想和他和好。可是沒想到我丈夫聽了之后哈哈大笑，根本不相信我！他說你要變心就變心，何必費勁心思編這些謊言來騙他，他又不拉我。是啊，有誰會相信我呢？她看起來那么正常，誰會以為她是一個同性戀？她的社會地位那么高，又有誰會相信她能做出那種事？

　　她對我說過，她一定會得到我的。我問她，你就不怕我去告發你嗎？她反問我，你怎么告發我？別忘了，我是一個女人！

　　是的，她是女人，我也是女人。她不想當一個正常的女人，也剝奪了我作為正常女人的一切權利。我因為她的一句“我愛你”，失去了溫暖的家庭和女人應該能到的愛和關懷。

　　我恨她，因為她愛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