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被采訪人：慧敏(化名) ●性別：女

　　●年齡：45歲 ●學歷：中專

　　●采訪地點：美國加州曲娜維斯塔市慧敏家

　　●采訪：黃梅子

　　我想到美國來的動機并不純。我本來在哈爾濱一家醫院當護士。前夫是我中學同學，高考時，他考上了大學英語專業。我考上了衛校護理專業。

　　我們高中畢業那年就好上了，談了幾年戀愛就結了婚。

　　我是個沒什么想法的人，一門心思就想過自己的小日子，兒子出生了，更是全心全意地相夫教子，除了上班，基本上跟社會都脫節了。

　　我前夫原來在中學當英語老師，后來他覺得薪水太少，沒什么發展的空間，就跳槽到了一家美資公司。

　　其實他讀大學的時候就想出國，但因為條件所限一直沒有辦成。

　　到了外企以后，與國外派來的人接觸多了，又勾起他出國的欲望。他公司有幾個小年輕干了一陣以后，都八仙過海、各顯其能，找門路去了美國。

　　他心理就越來越不平衡，每天長吁短嘆。他在公司里年紀算大的，現在來找工作的大學生每年一群一群的，工資要求又低，這些潛在的威脅給了他很大壓力。

　　有一天，他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跟我講，今天他們公司最丑的那個女孩子拿到簽證要去美國了，請同事吃飯慶祝。他說，你猜她怎么拿到簽證的？她在網上征婚，竟然釣到了個美國白人結婚，長得還挺英俊，今天就是他買單，看上去比她強一百倍，真他媽不知道這老外什么審美觀。

　　我不喜歡他喝酒，就反感地對他說：“人家去美國，你喝的什么勁？你又不是女的，也可以去釣老外。”

　　他半醉半醒地對我說：“我不是女的，你是女的呀。他們說外國人最喜歡單眼皮的中國女人。要不咱倆假離婚，你也去網上征婚，拿到綠卡你再跟老外離婚，咱倆復婚，去美國安度晚年。”

　　我聽了氣得渾身發抖，他喝了點貓尿，都不會講人話了。但看到他喝醉了，我也就沒有跟他計較。

　　接下來那一陣，我前夫每天都是心事重重，經常看著我欲言又止。每天回來都是一通酒灌下去，然后呼呼大睡。家里的氣氛冷冰冰的，實在讓人心里不好受。

　　有一天，兒子的班主任打電話來，告訴我兒子貪玩，成績不好，照這樣下去，以后恐怕很難考上大學。

　　晚上我和前夫商量，怎樣把孩子的成績搞上去？前夫答非所問地說：“在美國讀大學就比中國容易。”

我氣憤地說：“凈講些不著調的話，那你就先去美國，我們娘倆跟你享福去。”

　　前夫一把抱住我，用多年不見的溫柔語氣對我說：“慧敏，只有你才能救兒子。”

　　我一驚，問他：“我做得還少啊，還要怎么做？”前夫裝出可憐巴巴的樣子說：“還是那句話，咱們假離婚，你到網上去征婚，把兒子也帶到美國去，至于我嘛，永遠等你，‘曲線救國’好不好？”

　　我當然不答應，并懷疑他在外頭找了小蜜，想把我這個黃臉婆甩了。

　　那幾天，丈夫每天喝得爛醉如泥，回來就往床上一倒，鼾聲如雷；兒子調皮搗蛋，成績始終上不去；單位又搞優化組合、競爭上崗。而我這幾年一門心思放在家庭里，業務能力不突出，平時也不太跟領導拉近乎，最后竟被“優化”掉了，每月發400元基本工資待崗半年，半年以后如果還沒有科室組合我，就直接下崗了。

　　面對一個接一個的打擊，那個星期我魂不守舍地坐在家里，腦子里一片空白。

　　有一天前夫看我飯也不做，蓬頭垢面地坐在沙發上發呆。他嘆了口氣，也在我旁邊坐下，點了根煙悶頭抽著，并不說話。

　　看著裊裊上升的煙霧，我先開口，沒頭沒腦地說了句：“你肯定不會變心，一直等我嗎？”

　　前夫一愣，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，大喜過望地說：“只要你按我的思路做，我保證，絕對海枯石爛心不變。”

　　我繼續用夢游一樣的聲音說：“我英語早還給老師了，跟外國人沒辦法溝通。”

　　前夫這一下來了勁，他指著自己的鼻子高興地說：“我呀，我是學英語的，我幫你來弄。”

　　我前夫拿出當年考大學的勁頭，每天在網上搜索、研究，最后得出結論：必須找老外，因為老外不計較對方是否有孩子，而且年齡大點、小點都不是問題；華人就不同，因為他們虛榮心重，又受傳統男大女小的觀念影響，四五十歲的華人都恨不得要找個二十剛出頭的美女回去炫耀一番。

　　我不得不承認我前夫這個人善于審時度勢、比較務實。我前夫要我去影樓照了一套藝術照，他幫我寫了一篇頗具吸引力的自我介紹，我們就上網征婚了。

　　那一陣我前夫對我特別好，每天下了班就回家，上網幫我回信什么的，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我們談戀愛時的那個樣子。

大約上網一個星期之后，有老美跟我聯系了。因為我發的征婚啟事上寫了只找美國人，所以符合條件的人并不多。Mike就是那時聯系上的，我的英語水平低，看不懂那些電子郵件。我前夫就每天白天黑夜地泡在網上寫信、發照片、聊天兒，搞得不亦樂乎。

　　大概一個月以后，有一天他興沖沖地對我說：“有一個美國人下個月要來看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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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看著他興奮的樣子，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他很陌生。丈夫幫老婆上網征婚，講出去都是個笑話。看著他那既熟悉卻又十分陌生的臉，我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
　　前夫迅速地察覺到我的情緒變化，在我臉上親了一口，柔聲道：“慧敏，我們是多年的夫妻。現在這么干，都是被逼的。我也舍不得你呀，你要不愿意，我就去回了那個老外。咱們不去美國了，就在這兒過。雖然你下崗了，我也許明天就會失業，但只要咱倆一條心，也沒什么過不去的坎兒。兒子也不管他了，兒孫自有兒孫福，不與兒孫做馬牛。”

　　聽了這番話，我還能說什么呢？兒子是我的命根子，我拼了把自己賣出去，也不能虧待了我兒子。

　　在他的精心策劃下，我每天學英語九百句、練瘋狂英語，他還陪我練會話。一個月以后，我的英語竟有了不小的進步。

　　我前夫每天在網上以我的名義與Mike聊天兒、發信，越打越熱乎。

　　Mike大約四十來歲，比我小三歲，學過兩年中文，在郵局工作。雖然收入不高，但工作穩定、福利好，不用擔心失業，對我辦綠卡有好處。這些都是前夫一手策劃好的。

　　說實話，在做這一切的過程中，我常冒出過看不起前夫的念頭，也有過真的拋棄他的想法。

　　轉眼Mike就要到中國來了，他也真的豁出去把老婆當誘餌，要曲線圓他的美國夢。

　　在Mike來的前一天晚上，我和前夫好好地溫存了一回之后，我靠在前夫的肩膀上，問他：“讓Mike住哪兒呀？”

　　前夫裝作輕描淡寫的樣子，回答我道：“已經跟他說好了，就住這兒，咱家。”

　　我氣得轉過背去，賭氣說：“你就一點也不吃醋，如果他要跟我在一起怎么辦？”

　　前夫點燃了一根煙，狠狠地抽了幾口，然后沒頭沒腦地說了句：“我白天陪著你們，當翻譯，就說我是你表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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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前夫是個心機很重的人，干事情很少給人家留下話把兒。也就是說，如果我迫不得已和Mike真有什么肉體上的接觸的話，所有的后果，將由我一人承擔。

　　Mike第二天中午到的哈爾濱，我和前夫去接的機。

　　Mike比我想像的要單純得多，上來就給我和前夫一人一個熱烈的擁抱，還稱呼我前夫為brother(哥哥)，并興沖沖地操著生硬的中文跟我對話，我們連比劃帶講中文、英語，沒想到也能溝通。

　　他還特別喜歡稱贊人，總夸我漂亮、可愛。我活到40多歲，這樣的贊美真的還聽得不多。

　　Mike呆了兩個星期，也見了我兒子。他離過一次婚，有個女兒，判給他前妻了，所以挺喜歡小男孩的，他要我兒子直接叫他的名字。一會兒的工夫就跟我兒子混得很熟，還嘻嘻哈哈地兩人一塊打電子游戲。

　　剛開始那幾天，Mike住在我兒子那間房。白天我們出去游玩、晚上各住一間房，開頭幾天還不太熟，倒也相安無事。

　　一個星期以后，有一天晚上Mike坐在我房間總也不走，意思是想留下。但我堅決不肯，要是他占了便宜就再也不來了，不但美國去不成，我前夫知道了也不好交代。Mike倒是很通情達理，并沒有勉強我。

　　Mike呆在我家兩個星期，我們親吻、擁抱是有的，但我始終未越雷池一步。

　　Mike走后，我前夫又搬了回來。

　　他一個勁地逼問我是不是跟Mike睡覺了，說孤男寡女共處一室，沒有事兒不可能。他開始有點酸溜溜的，吃醋了。

　　Mike回去以后，馬上給我發來了電子郵件。我前夫看了郵件以后，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我，說：“看不出我老婆還有點手段啊。”

　　我問他什么意思，他說，Mike在信里大肆夸獎了我一番，說他是基督教徒，認為貞潔保守是做妻子最優秀的品質。Mike就是因為他的前妻紅杏出墻，所以離婚了。他一直想尋找一個忠貞的女子做妻子，他了解中國文化，知道中國女子有三從四德的傳統美德，說看來找我做妻子找對了。Mike還說他愛上了我的人也愛上了我做的中國菜，已經到移民局拿了申請辦K1簽證(美國公民的未婚夫妻申請來美結婚簽證)的表格，當時就用特快專遞寄給我了，估計很快就能收到，要我填好后再寄回去，并要我把離婚公證、出生公證、無犯罪記錄公證等相關文件辦好，以便辦簽證時用。最后，還提醒我，別把我兒子的資料落下。

　　前夫看了郵件以后，高興壞了，好像是他要到美國去似的，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。先罵他自己不是人，然后又說他有多愛我之類的話。我開始有點覺得Mike其實比我前夫更像個男人。

　　辦了離婚，走出民政局，我前夫看著手里綠色的離婚證，突然問我：“慧敏，我們是假離婚啊。你可別到了美國以后，真的變心了，把我給甩了。”

我淡然一笑，說：“那你不正好可以去找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嗎？”

　　我前夫一下就變了臉色，惡狠狠地對我說：“如果你甩了我，我就把真相告訴Mike！”

　　我當時心里感到一陣寒意。

　　四個月以后，廣州領事館通知我去interview(全國所有的移民簽證和K簽證都在廣州領事館面簽)，我前夫陪我和兒子一起去的廣州。

　　面談很順利，我的資料齊全，還有我和兒子與Mike一起照的照片和打印出來的電子郵件為證，當場就拿到了簽證。

　　我和兒子出了領事館，在外面等了半天的我前夫焦急地迎了上來，他撫摸著我護照上的美國簽證感嘆道：“還是做女人好啊。”

　　聽了他這句話，我對他的反感又增加了一分。

　　我和兒子在拿到簽證一個月以后就來了美國，我和Mike在教堂里舉行了簡單的結婚儀式。

　　他的女兒和我的兒子當的花童，他的父母和親戚朋友也都來參加了婚禮。

　　當牧師問我，你愿意不論貧窮或者富裕、疾病或者健康，永遠不離開他，做他的妻子嗎？

　　我看著Mike深情清澈的藍眼睛，回答“Yes, I do”的時候，我內心的感覺很復雜，一方面面對如此深情，實在有愧于心；另一方面，我與前夫十幾年的夫妻，他還在苦苦等待，一時也很難割舍。

　　婚禮之后，我和Mike就行了夫妻之實。生活在一起以后，我發現Mike身上可愛的地方越來越多，我前夫根本就沒法和他比。東北男人都是大男子主義，認為女人低男人一等，我前夫在家里什么活也不干，每天就是喝酒，還動不動就喝高，也不會體貼人。美國男人就不一樣，我隨便做點什么吃的，Mike都要不停地說好吃，情人節和我生日還送我玫瑰花。我前夫就從來沒送過，他說老夫老妻不要弄這些虛套，還不如省下錢買兩雙襪子穿實在。

　　我前夫是我的初戀，我也沒有談過別的戀愛。所以Mike送的花是我這輩子收到的第一束花，那一刻我非常感動。我原來認為言情小說都是騙人的，生活中哪有這么浪漫的事？現在我發現玫瑰花確實對女人具有致命的殺傷力。

　　我兒子也漸漸適應了美國的學習生活。Mike的女兒周末也來這里住一住，跟我兒子也合得來，美國小孩沒什么花花腸子，我覺得倒也不難相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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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兒子來了一年了，有個免費的外教Mike，英語也有了很大的提高。剛開始我跟前夫也還經常聯系，發發電子郵件。我前夫基本上是每天給我發一個郵件，對我警惕得要死。他是個聰明人，我又不善于掩飾，他從我說話的語氣、措辭等漸漸看出我好像有一些改變，所以盯得特別緊，軟硬兼施，一時賭咒發誓以后要更好地愛我和兒子，并不計較我和Mike住在一起；一時又提醒我不要忘本，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，他每次都著重強調一切都要為了兒子云云。

　　他知道兒子是殺手锏，其實我心里跟明鏡似的，所以對他越來越反感。他越施加壓力，我就越想離開他。

　　來美國之前，整理行李的時候，我冷靜地把我這四十幾年的生活好好地在心里梳理了一遍。工作、生活，種種變故，不能不引起我的深思。

　　我想到美國來以后，首先是要馬上把英語搞上去，然后去考個護士執照，聽說美國護士緊缺，找工作不難。

　　這一年我很努力，先是到免費的成人學校學英語，然后又參加了護士執照班的學習。現在我已經考下了美國的助理護士執照，目前正在找工作，估計很快會有消息了。

　　這里我還想再談談Mike，我已經完全愛上他了。只是不知道如果我告訴Mike真相，他的反應會怎樣？其實我也做好了Mike知道真相以后會跟我離婚的準備。但即便是這樣，我也不會再回頭去找我前夫了，他不值得我愛。

　　我現在拿的是臨時綠卡，還要再過一年才能轉成正式綠卡。但我不想再欺騙Mike了，再這樣下去我就更對不起他了。許多次，我望著他純潔的眼睛，都想把這件事情告訴他。但最終我還是沒能開口，主要是不想失去他，他是多么好的一個人啊。

　　我想過了，如果Mike不跟我離婚，我們就好好地過日子；如果Mike要跟我離婚，我也無話可說，馬上帶著兒子凈身出戶，正式綠卡肯定轉不成了，我就自己再去申請工作簽證。如果不能轉身份，我和兒子就回中國去。

　　我已經做好近期就告訴Mike真相的準備。

　　尾聲

　　慧敏的故事講完了，然后用坦然的目光看著我。看得出，她如釋重負，終于把心里的一塊大石頭放下，那種輕松感是發自肺腑的。但我也知道，慧敏前面的路還很長呢，但愿她能走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