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初是廣州,然后是上海,然后是北京,然后是東京,然后是新加坡,然后是倫敦,然后是巴黎,然后是紐約。現在她躲在悉尼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給我打電話,北京的天還沒有完全亮,我的聲音里還有一股濃郁的被窩味道。她說,她想家了。 楊花飄飄,楊花飄飄。寬大明亮的五月里,陽光已經有些刺眼了。我說如果想家了那就回來吧,我說這些年你也一定很累了,我說國內的朋友們現在混得也都不錯,我說現在我們還都記得你離家時的模樣,我說我們有時還會提起你,說你不知道在地球的哪個角落里繼續畫著你永遠也畫不完的畫,抽著你永遠也抽不完的煙。那你呢?她說她更希望聽到單數而不是復數,她單刀直入地問我:想過我嗎?我含糊其詞地回答:我和大家一樣,她在地球的那一端有些辛酸地笑了。算起來已經有十年的時間沒有再見到她了,最后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也是五月,一個楊花飄飄的日子,她乘坐的那架飛機升空后,她的形象變成了電影《阿甘正傳》里那枚飄動的葉子,在我的頭腦里一直飄著,和楊花一樣。那時,一群楊花正在成群結隊地過馬路,馬路上的汽車不斷地掠過,晃動一些不真切的往事。
有些碎了的回憶很像一塊碎在地上的玻璃,亮晶晶的,踩在上面有些扎人。她在不同的異國風情的照片里不斷地對我笑著,直到將自己笑成了一幅陌生的面孔。楊花能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?當風起時,風中呢喃的聲音有誰能聽得到?我們越來越客氣,通話的時間也越來越短,有的時候抓著越洋電話彼此都不說話,電話卡上的金額在逐漸減少,彼此的形象也越來越淡,像那些遠去的楊花。
楊花飛到哪里去了?玻璃窗的縫隙里有幾朵去年的楊花,我將它們吹到空中,它們混雜在今年的楊花中間,像一群鴿子加入到另一群鴿子的行列,大家結伴在空中繼續飛著,直到消失成空中淡淡的白點。我把曾經的故事寫到紙上,像對著一棵長滿葉子的樹喃喃自語,可是那些聲音永遠也不會變成樹上的葉子,它們也像楊花一樣飛遠了。楊花還會再飛回來嗎?很多人會望著楊花想起年輕時候的舊事,可是那些更加年輕的人們已經準備好了嘲笑的言語,面對同一件事物,總會出現大相徑庭的結論。在很多人眼中輕飄飄的五月楊花,在我心中,竟然變得比石頭還沉重。
其實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過,只有楊花在每年五月都準時地傳來一些過去的聲音,仿佛記憶掉進水里濺起的水花。楊花還是楊花,像沈從文老先生在《邊城》里寫過的那樣,那個遠行的人,“也許一輩子再也不回來了,也許明天就會回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