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滿天星斗”的教師
許廣平在天津北洋女子師范學校畢業后,1922年考入國立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(簡稱女高師)。她對這所學校很滿意。當時的校長許壽裳與北大校長蔡元培是同鄉知交,因而兩校關系十分密切:許多北大教師到女高師兼課,所發講義也和北大一樣,北大每有學術講演也允許女高師學生參加聽講。在許廣平就讀的國文系,北大教師前來兼課的就有馬裕藻、魯迅、周作人、錢玄同、沈尹默、沈兼士、沈士遠等。
1923年,許廣平二年級時才讀到魯迅講授的《中國小說史略》。開學第一天,對于這位赫赫有名的新先生,學生們都懷著“研究”的好奇。上課鐘聲還沒收住余音,同學們還沒坐定,嘈雜聲中突然一個黑影一閃,先生已走上了講臺。坐在第一排的許廣平,首先注意到的便是魯迅那大約兩寸長的頭發,粗而且硬,筆挺地豎立著,真當得怒發沖冠的一個“沖”字。她一向以為這成語有點夸大,看到這頭發才恍然大悟。那褪色的暗綠夾袍,褪色的黑馬褂,差不多成了同樣的顏色。手彎上、褲子上、夾袍內外的許多補丁,炫耀著異樣的光彩,好似特制的花紋。皮鞋四周也滿是補丁。講臺短,黑板長,他講課寫字時常從講臺跳上跳下,那些補丁就一閃一閃,像黑夜中的滿天星斗,熠熠耀眼,小姐們笑了:“怪物,有似出喪時那乞丐的頭兒!”
然而,當他以濃重浙江紹興口音的“藍青官話”講課后,教室卻肅靜無聲了。從不知道的知識,經他娓娓道來,把大家緊緊地吸引住了。在講義外,他常常講一些例子,而在關鍵之處,他又喜歡幽默地畫龍點睛似地一點,引發全教室一片笑聲。正聽得入神,下課的鐘聲響了,同學們都感到這一堂課時間特別短。還來不及包圍著請教,人已不見了。“許久,同學們醒過來了,那是初春的和風,新從冰冷的世間吹拂著人們,陰森森中感到一絲絲暖氣。不約而同的大家吐一口氣回轉過來了。”多少年后,許廣平無法忘記那第一堂課。
對魯迅的認識有一個過程,未受教前很仰慕,很想看看他是怎樣一個人;初受教時,十分敬重,但有畏懼。看到他那嚴峻的面孔就有些怕。有時他講了幽默話引得大家笑了,可是當他的臉一沉嘴一閉,笑聲就戛然而止。后來,逐漸察覺他并不“怪僻可怕”,不僅和他親近,還對他“淘氣”,乃至“放肆”。
許廣平就是敢于淘氣、放肆的一個。她坐在第一排,好提問題,有時竟打斷先生的話。但魯迅認為她聰明,肯動腦子,有才氣,頗懷好感。
第一封信
1925年3月,許廣平很想給平時嚴肅而又親切、熟悉而又陌生的魯迅先生寫信。學校里有些動蕩,加上再過一年她要畢業了。她有一些問題和苦悶,希望能得到老師的指點。
第一封信終于在3月11日寫成。她用蘸水鋼筆、黑色墨水、直行書寫認真地謄抄一遍,鄭重其事設法在當天送到了魯迅手里。信開頭這樣寫道:“現在執筆寫信給你的,是一個受了你快要兩年的教訓,是每星期翹盼著希有的、每星期三十多點鐘中一點鐘小說史聽課的,是當你授課時坐在頭一排的座位,每每忘形地直率地憑其相同的剛決的言語,在聽講時好發言的一個小學生。他有許多懷疑而憤懣不平的久蓄于中的話,這時許是按抑不住了罷,所以向先生陳訴。”
信送出后,許廣平很有點忐忑不安。26歲的她,平時晚上倒床就睡著了,這夜她輾轉反側思量著自己的信。對于學校中的種種現象,她認為是教育的失敗,是青年的倒退。她寫道:“先生!你放下書包,潔身遠引的時候,是可以‘立地成佛’的了!然而,先生!你在仰首吸那卷著一絲絲醉人的黃葉,噴出一縷縷香霧迷漫時,先生,你也垂憐、注意、想及有在蠆盆中展轉待拔的嗎?”她“希望先生收錄他作個無時地界限的指南誘導的!先生,你可允許他?”對于這些責問和要求,先生或許不會惱怒,但他很忙,他會允許收下這么一個“無時地界限”的隨時加以誘導的學生嗎?她還認為,“苦悶之果是最難嘗的”,不像嚼苦果、飲苦茶還有一點回味。信中她竟提出:“先生,有什么法子在苦藥中加點糖分?有糖分是否即絕對不苦?”對這樣的問題,先生是否會一笑了之,不予回答……
不意3月13日一早,許廣平收到了魯迅的復信。展開信箋,“廣平兄”三字赫然在目。開玩笑,她的繃緊的心弦一下就松弛了。魯迅的信寫得很長,談了學風,談了女師大校中的事,又著重談了他的處世方法。關于“加糖”的問題,魯迅也寫道:“苦茶加‘糖’,其苦之量如故,只是聊勝于無‘糖’,但這糖就不容易找到,我不知道在哪里,只好交白卷了。”先生寫得這么平易近人,她的忐忑不安全消。
一看信末所署日期,和她發信是同一天:魯迅是接到信后就連夜寫這封長信的。感動之余,許廣平立即寫第二封信。首先她要問的是“廣平兄”三字的含義。她寫道:“先生吾師,原諒我太愚小了!我值得而且敢配當‘兄’嗎?不!!……絕無此勇氣而且更無此斗膽當吾師先生的‘兄’的。先生之意何居?”她惶恐不安,但仍然寫了一封長信,對教育現狀、學校情形和人生道路提出種種看法和疑問。
魯迅仍然很快就復了信,開頭卻是對“廣平兄”稱呼的解答。他說:“舊日或近來所認識的朋友,舊同學而至今還在來往的,直接聽講的學生,寫信的時候我都稱‘兄’。其余較為生疏、較需客氣的,就稱先生,老爺,太太,少爺,小姐,大人……之類。”
魯迅說過,他們的《兩地書》中“既沒有死呀活呀的熱情,也沒有花呀月呀的佳句”。但他們在開始時,就是那么的不生疏,那么的不需客氣,那么的無間……
上門探視
從許廣平給魯迅寫第一封信之日起,已一個月了。一個月中,她寫了 6封信,魯迅幾乎是每接一信當天即復。當年北京城內一封信的郵遞是三天,寫信又得找空余時間或晚上,可見一月6封信已是很高的密度。何況魯迅每周去上課一次,許廣平坐在第一排,必然見面。
許廣平希望老師“無時地界限”地加以誘導,魯迅并不表示拒絕。她決定上他的家去。第一次,她邀同學林卓鳳同行。這就是魯迅日記1925年4月12日所記:“下午小峰、衣萍來,許廣平、林卓鳳來。”
許、林到西三條胡同魯迅家時,由女工來開門。這是一座不大的四合院:正屋坐北朝南三間,中間一間是全家的吃飯、洗臉和會客之地,后面向北延伸是十平方米左右的平頂灰棚,就是魯迅的書房兼臥室。平頂灰棚的北面上半截全是玻璃窗,窗下是鋪板搭成的單人床。床東邊是幾只疊著的舊箱子,再就是舊寫字桌,舊藤椅,一只書架,書架前一幅舊針織品遮著。箱子上面的墻上,掛著司徒喬的素描炭畫《五個警察和一個O》(O是孕婦的代號)。寫字桌上面的墻上,掛著一張日本人(藤野先生)和一張俄國人(安特萊夫)的照片。床西邊是茶幾和木椅,墻上是一幅水彩畫,一幅圖書封面畫,一副對聯。
往日想象十分神秘的先生的工作室,原來如此!它與“滿天星斗”的衣褲一樣,是那么簡樸和寒酸,但又有文化氛圍,體現著先生的追求和愛好。北窗外是小園,她們去看了,那里種著花木,養著雞;墻外的兩株樹,大概就是魯迅寫的“一株是棗樹,還有一株也是棗樹”。魯迅給她們泡了茶,又從那多層的書架上拿出灰漆的多角形的鐵盒子,給每人一塊薩其馬。女學生第一次來,并不太拘束,談了一陣學校里的人和事,就告辭了。她們還要趕回學校吃晚飯。
去過魯迅家后,許廣平在給先生的信中說:“‘秘密窩’居然探險(?)過了!歸來的印象,覺得在熄滅了的紅血的燈光,而默坐在那間全部的一面滿鑲玻璃的室中時,偶然出神地聽聽雨聲的滴答,看看月光的幽寂;在棗樹發葉結果的時候,領略它風動葉聲的沙沙和打下來熟棗的勃勃;再四時不絕的‘多個多個’,‘戈戈戈戈戈’的雞聲;晨夕之間,或者負手在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,這其中定有一番趣味,其味為何?一一在絲絲的濃煙卷中曲折地傳入無窮的空際,升騰,分散,是消滅! ?是存在! ?(小鬼向來不善推想和描寫,幸恕唐突!)”
魯迅在復信中內容很多,但對許廣平自以為“探險”得十分仔細,要考她一考。他寫道:“‘小鬼’們之光降,我還沒有悟出已被‘探險’而去。”“但你們的研究,似亦不甚精細。現在試出一題,加以考試:我所坐的有玻璃窗的房子的屋頂,似什么樣子的?后園已經去過,應該可以看見這個,仰即答復可也!”
許廣平來信中寫了一段答案:“那‘秘密窩’的屋頂大體是平平的,暗黑色的,這是和保存國粹一樣,帶有舊式的建筑法,在畫學中美的研究,天—屋頂—是淺色的,地是深色的,如此才是適合,否則天地混亂,呈不安的現象。在‘秘密窩’中,也可以說呈神秘的苦悶的象征……”
為了報復,許廣平也出一題:“我們教室天花板的中央有點什么?如果答電燈,就連六分也不給,如果俟星期一臨時預備夾帶然后交卷,那就更該處罰(?)了。”
從“廣平兄”的稱呼到信中的“智力測驗”,師生間的感情不斷貼近。或許,老師正是有意或無意地給學生的生活增加她曾需要而提出的“甜味”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