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望母親，剛進門，幾句話沒說，母親用手指指樓上：“男子漢活得作孽，竟然給老婆織毛衣！”母親指的是樓上的戶主，那是位很會居家過日子的男人，除了鍋碗瓢盆之外，還會一針一線。可在我母親眼里，這種男人活得很悲慘，簡直生不如死。

男人應該活得有個男人樣，這是我母親的一貫想法。雖然現代男人不能遠庖廚，至少也不該墮落到給老婆織毛衣的地步。我母親是很有“英雄母親”情結的，她總指望我干驚天動地的大事。我常想，倘若置身宋朝，母親很有可能會仿效那位刺字的岳母，每念及此，我的脊背就發涼。

燒菜做飯帶孩子做家務，這曾經是上一代女性的天職，如今大部分都推給了男人。除了性征有別，現在該怎樣定義男人呢？

活在英雄年代，尤其是冷兵器時代，男人高大英武，如呂布。可以金戈鐵馬，可以橫槊賦詩。除了羽扇綸巾檣櫓灰飛煙滅之外，還能夠一聲怒喝，嚇破敵膽讓河水倒流。其形象，像雄雞羽毛一樣光亮。

現如今，大多數男人陷入了卑微、瑣屑、庸常的事務中。在鍋碗和瓢盆中轉身，在蔬菜和糧食中穿行，一手好廚藝，頭發飄散油煙的氣味。只能靠扛煤氣罐上樓彰顯體力，靠揪揪兒子耳朵炫耀武功。

夢里，我不是現在的身份。常常是斗笠下眼神飄忽的江湖俠士，跨馬橫刀的沙場驍將，抱著機關槍沖鋒陷陣的戰士。我常常被自己這種孩子般的夢想逗得不好意思。無論如何，男人的形象，無法與鏡子里這位大腹便便、雙手油膩、蒼白無力的男人掛鉤。

觀察身邊的男人，我也找不到答案。高大威猛的其實內心怯懦，風流倜儻的難免性格卑微，富得流油的往往極度吝嗇，有權有勢的常常猥瑣奸詐。在我身邊，穿西裝打領帶的人越來越多了，可一點都不像紳士。學洋人聳聳肩說YES和NO成為時尚，卻學不到人家的一點人文關懷。

不過一次意外，讓我找到了男人的定義。

一次夜歸，小區的路燈下，三個不良青年糾纏一女孩，女孩急哭了。這事擱幾年前，我會沖上去，想都不想。現在，我年長體衰，只好在遠處的樹蔭下徘徊，我想等上幾個人再過去，可過來的高大剽悍的男人一個個都裝著沒看見。驀地，一條黑影躥出來，揮舞又長又大的竹制笤帚，邊舞掃帚邊吼，這吼聲在我聽來，猶如雷鳴 海嘯：“兔崽子，老子打得你們回家找娘！”

這位雙手握緊掃帚桿的，原來是小區掃垃圾的老頭。平日里，我看他是最不像男人的男人。蒼白瘦小，身子彎得像一張弓，最要命的是臉上找不到一根胡須。然而此刻，他在我眼里是最像男人的男人。

現在，常常看見他扛著長柄的掃帚，在小區里晃來晃去，像巡洋艦在領海里游弋。

我心中肅然起敬，嚯，爺們兒！